一株古树的背后(杂记)

发布时间:2024-11-27 11:14:45 来源: sp20241127

  九搂十八杈,何意?——这是一株古柏树。九搂,谓之粗也;十八杈,谓之分枝数也。通俗地说,就是九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抱的古柏,生长着十八个形态各异的分枝侧杈。树冠巨大,密叶浓郁,如天然华盖聚气巢云,风雨不惧。

  它,稳稳矗立在天地之间。

  这是一株比北京城还要古老的树——树龄三千五百年了。

  出京城东直门往东北七十公里是密云区,出密云往东北七十公里是新城子镇,出新城子镇往东北一箭之地,就是九搂十八杈了。它是一株侧柏,被称为北京的“古柏王”——高十二米,胸围八米二,平均冠幅十七米四。酷暑中,移步树荫下,有明显的清凉感觉。

  某日,我与古树专家施海来到这株古柏树下,对它的前世今生和生存状态一探究竟。三千五百年,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概念,而是一道道具体的年轮。

  之前,施海多次跟我提起九搂十八杈。多年来,施海一直呼吁要加强对古树文化的研究和保护工作。他对文化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所谓文化,就是“讲究”。比如,“松”的构成为什么是“木”和“公”;比如,民间为何“屋前不栽桑,屋后不种柳”;比如,桃李为何与教书育人有联系,中医界为何叫杏林;比如,颐和园里为何多为油松,天坛里为何多为侧柏,等等,诸多“讲究”里大有学问。

  古树是一部编年史。历史在典籍里,历史在坛坛罐罐的文物中,而活着的历史在古树的年轮间、树梢上。

  施海手指古柏告诉我,所有的树都是由内向外生长的——最新的年轮紧挨着树皮,而最古老的年轮则在树的中心部分。形成层主要负责生长,它是位于树皮和里面木材之间的一层很薄的细胞。新的木材细胞由形成层产生,并积聚在以前形成的较老的一层木材细胞的外面。整个树干中,被树皮保护的这层薄薄的形成层是唯一有活力的部分。其它部分——树皮和木质部——都是由失去活力的细胞组成的。它们的主要功能是保护树木不受损害,保持树干的稳定性,保持水分和营养物质在根和叶子之间正常运输。

  正说话间,古柏背后闪出一个人。中等身材,脸膛黝黑,额头布满皱纹。他叫胡玉民,北京密云区新城子镇林业站站长。1986年从北京农校毕业后,胡玉民被分配到林业站工作,三十九年没换过单位。刚到林业站报到的第一天,他就与九搂十八杈有一张合影,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

  胡玉民说,他参加工作的时候,古柏的西北面是关帝庙的残垣,青砖石条横七竖八的还有一些。他说,一刮大风下暴雨下冰雹,他就惦记着这株古柏。只有来看看,没什么情况,才能放心。

  跟人一样,树老了容易得病。蚜虫、小蠹虫、白蚂蚁等轮番袭击古柏,或者蛀干,或者食叶,或者寄生在树皮组织里,威胁着古柏的健康。曾有一窝土蜂蛰伏在古柏树干上打洞,对古柏造成危害。有人建议用药液毒杀土蜂,既简单又省事。胡玉民却摆摆手,拒绝了。他说,对古柏来说,土蜂是害虫。可是,对于别的植物来说,土蜂可能是传粉者。再者说,土蜂也吃别的害虫,不要轻易杀戮某种生物,而使生物链条断裂。他从野地里割来艾蒿,采用艾蒿烟熏的方法,把那窝土蜂赶走了。

  前些年,天牛对古柏的危害很严重。天牛是食叶害虫。在幼虫期,它会蛀蚀树干、枝条及根部,引起古柏断枝、枯萎。胡玉民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决定“以虫治虫”——释放人工饲养的肿腿蜂,寄生在天牛幼虫或者虫蛹上,吸收天牛幼虫的营养而使其死亡。此法不污染环境,也避免了使用农药对其他生物造成危害。

  上世纪70年代修筑的松曹(松树峪至曹家路)公路,由于护坡挡墙紧挨古柏,致使古柏根系伸展不开,影响透水透气。后来,古柏西侧侧枝不同程度地出现枯枝现象。胡玉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采取了许多复壮办法,但治标不治本,难以改变古柏衰弱的态势。

  他几次反映情况,得到了上级重视。专家现场考察和对古柏进行“体检”后认为,要使古柏复壮,只能把影响古柏生长的道路和建筑物挪开。

  2020年10月,当地政府决定,拆除松曹公路护坡挡墙一百九十五米,公路整体东移十五米。拆除挤压古柏裸根的公路段物资站和镇卫生院部分房屋,搬迁至别处。为古柏腾出空间,把属于古柏的地界还给古柏。

  新城子镇林业站专门制定了古柏养护方案。在树冠四周竖立九个仿生支撑柱,通过分散支撑强度来为主干助力。还对古柏树下的土壤进行了改良,修建了深根复壮井,并用科学方法在地下引根,促进根系向深处延伸,向四周扩张。俗话说,树有多高,根有多深。其实,树根并不乱长,也非无章无序。直根分出粗根,粗根生出细根,细根生出更细的根,更细的根生出千千万万的根须。树根深藏地底,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然而,正是看不见的东西决定着看得见的东西。

  每逢秋天,古柏树籽成熟了,胡玉民就提着矿泉水空瓶,蹲在古柏树下捡拾柏籽。每年秋天都能捡拾三四瓶,多的年头,能捡拾五六瓶。在胡玉民眼里,这些柏籽都是宝贝,想想看,能活三千五百年的古柏,在它的体内一定存在我们至今没有破译的生命密码。看着古柏树下自然生长出的两株小苗,胡玉民的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喜悦。他告诉我,他捡拾的柏籽,送给林业科研部门后,已成功繁育出小苗。

  因为这株古柏,当地建了一座公园——古柏公园。公园依山而建,占地三百二十亩,有步道,有台阶,有石壁,有花坛,有草坪,有灌丛。当然,公园里的主角是九搂十八杈。公园不收门票,游人三三两两,一拨走了,一拨来了,一拨一拨总是不断。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古柏上常有花狸鼠跳跃腾蹿,也有灰喜鹊时不时光顾。古柏主干上生出的新枝及树梢上冒出的嫩芽,生动诠释了古柏焕发的勃勃生机。考虑到安全问题,古柏被铁栅栏围起来了,游人只能在围栏之外参观、留影。对此,有人抱怨,但更多的人是理解。

  为了使这株古柏免遭雷击,在距古柏十米处安设了一座塔状避雷针。在南北隐秘处各安设了监控摄像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实时监控。两个摄像头各有分工,一个监控古柏生长情况,一个监控古柏周围现场情况。可以说,古柏枝头上栖一只鸟,掉一片叶子,都有影像记录在案。

  面对古柏,也许我们可以窥见生命奥秘的一二。九搂十八杈以自己的方式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生态世界。在长达三千五百年的时间里,它存储了日月星辰的倒影,存储了气候、时令、灾害、动荡、战乱、文明和进步,以及生命演替的一些重要信息。通过古柏,我们可以在更广大的视野里,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来探求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类社会变化的历史,从而思考在我们所处的时代,生态文明到底意味着什么。

  有人说:“城市靠记忆存在。”

  可是,我要说,古树能保存时代的记忆。那记忆里包括思想和传奇,也包括情感。

  《 人民日报 》( 2024年07月17日 20 版)

(责编:牛镛、岳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