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15 18:25:33 来源: sp20241215
中新社 上海11月6日电 题:人类艺术史为何是一部“全球交流史”?
——专访德国艺术史学家傅无为
作者 樊中华 任新月
在历史长河中,不同国家、民族、地域的传统艺术各自特色鲜明,人类艺术创作该如何于全球化进程中平衡传统与融合?大交流为何对人类艺术的发展格外重要?2023年3月,德国艺术史学家傅无为(Uwe Fleckner)受邀赴华任中国美术学院(下称“中国美院”)艺术人文学院院长。近日,傅无为接受 中新社 “东西问”专访作出解读。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 记者:你一直在欧美高校和学术机构任职,此番为何会接受“来自东方的邀请”,并展开新的跨文明的世界艺术史研究?
傅无为:作为西方艺术和艺术理论专家,我一直仰慕中国的艺术和文化。频繁到访中国加强了我和中国同事们的学术联络。在与杭州、北京、上海、西安等地诸多院校的交流过程中,我发现中国学界对于进一步了解德国艺术史研究有着强烈愿望。任何文化都不可能独自发展,所有文化传统都是人类数十年、数百年富有成效交流的产物。当前全球冲突不断,现实使我们深刻认识到,基于思想层面的国际交流,是引领世界未来的唯一良方。位于杭州的中国美院,是能促进东西方艺术交流的一处理想之地,早在1928年建校之初(时称“国立艺术院”),其首任校长林风眠就已深谙东西艺术交流的重要性,并确立了“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办学宗旨。
浙江杭州,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秋叶艺术节”上展出的作品吸引游客拍照。周健 摄在杭州,我每天都能感受到令人惊叹的艺术活力。这使我有极好的、当然也是富有挑战性的机会,将我的专业影响力拓展到东方。我在这里遇到了很多极为聪慧并见多识广的同事、充满求知欲的学生,并了解到中国美院高世名院长对于艺术机构发展愿景的远见卓识,因此,我很自然地接受了中国美院邀请来华任教。
中新社 记者:你在中国的最新研究课题是“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对中国艺术的接受”,这一研究将在促进东西方艺术互鉴中实现怎样的价值?
傅无为:犹太裔德国艺术史学家阿比·瓦尔堡是世界著名艺术史学家之一,也是现代艺术史研究的先驱。尽管他的研究对中国艺术的涵纳十分有限,他与中国文化之间为数不多的“触碰”,似乎只能作为他一生丰富而重要的研究成果的小小注脚,但他对中国艺术是有所了解的。因此,作为德国汉堡瓦尔堡研究中心的负责人之一及瓦尔堡著作集的联合编辑,我有责任告诉大家,瓦尔堡在其致力于从全球视角理解文化历史交流与变迁的研究中,已将中国文化纳入其中。
成都民众参观“光影浮空:欧洲绘画五百年”画展。安源 摄秉持这一理念,我此番赴任中国美术学院并开启这一“东西合璧”的研究课题,是希望重点聚焦于全球学术交流,创建多样化的论坛,使学生、资深教授等各层次的历史研究者充分交流。今年9月,我们已联合举办了国际青年艺术史学家论坛,开创性地将汉堡和杭州的青年研究人员聚在一起。我发起的“滕固纪念讲座”将于明春正式开启。
中新社 记者:与西方艺术相比,中国传统艺术创作更讲求气韵、意境、写意、留白,似乎是全然不同的风格,西方图像学能够很好地诠释中国艺术、解读中国美术史吗?
傅无为:当然。虽然很多现当代艺术家正在东西方艺术之间架起桥梁,但不能否认,东西方艺术风格迥异。图像学并不是仅依赖于风格类别进行研究,其主要目标是展现一个特定主体在特定历史、特定条件下如何表达,而由此产生的风格仅是界定艺术作品的要素之一。通过图像志的方法,我们可发现艺术家在创作绘画、雕塑、建筑时,受到了哪些文化、哲学、政治或其他方面影响,有时甚至是无意识的。风格选择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取决于这些影响,而非如传统的风格比较法所认为的,依赖于形式的自然而然发展。因此,图像学可作为我们理解世界各地艺术作品的主要方法,尤其有助于根据作品创作时代的国家与文化背景等具体情况来修正和拓展我们的理解。
“仰之弥高——二十世纪中国画大家展”在南京博物院特展馆举行,展出了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潘天寿、张大千、林风眠、傅抱石和李可染8位中国画大家的经典力作。泱波 摄中新社 记者:瓦尔堡对艺术史的研究是跨国界、跨时空、跨文化的,从全球视角看人类艺术史,可得到哪些关于人类艺术交流、融合与演变的新知识?
傅无为:瓦尔堡相关理论方法对艺术史发展最令人惊叹的洞察在于,我们并不是仅在今天才生活在“地球村”中。自史前时代以降,全球交流对人类无可比拟的重要意义远超出艺术实践范畴。若不了解17世纪的全球海洋贸易,如何去探索这一时期的荷兰艺术?若不考虑对亚洲艺术的接纳,对法国印象派的研究又能做些什么?而若不能意识到古代丝绸之路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发挥的关键性作用,又怎能理解古希腊艺术和古印度佛教艺术如何传入中国?
如果参观过杭州国家丝绸博物馆,就不难理解中国艺术文化的全球传播。人们可以看到艺术主题、纹样图案和装饰品经由国际贸易交流而进行“全球漫游”。瓦尔堡研究的特别之处也许就在于,能认识到这种全球化漫游有时是无意识的、偶然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因此认为仅聚焦某一地区,就能够真正理解、界定其文化艺术的想法,无疑是不现实的。任何重要的艺术作品及特色鲜明的艺术运动都不会诞生于一个单一而孤立的地区、民族或文化中。思想灵感和艺术形式能穿越时空,甚至自人类诞生之初,艺术创作的工具和材料就进行了大交流。
“锦绣世界——国际丝绸艺术展”在杭州的中国丝绸博物馆展出。施健学 摄中新社 记者:东西方传统艺术呈现的风格、文化、社会背景等截然不同,对二者进行比较有何互鉴意义?
傅无为:比较不同国家的艺术形式是发现各自艺术特色和独创性的一种路径。当今的艺术史研究已放弃了那种简单甚至呆板的“影响力”概念。任何伟大的艺术家都不会受到某一种现象的“影响”。他们不是对所见之物立即反应,而会选择积极融入其中,并根据自身需要,转化感兴趣的现象。例如,日本木版画艺术并没有“影响”文森特·梵高的风格,但梵高从中发现了其与自身艺术能够产生共鸣的形式解决方案,并帮助他将头脑中已有的灵感塑造成型。因此,重要的并非外部冲击,而是对有用的想法、形式或动机的积极把握。瓦尔堡在其著名的《记忆女神图集》(Mnemosyne Atlas)中,甚至创作了能够展现视觉现象全球迁移流动的图像蒙太奇,使人们能清晰洞见这一现象。
对全球的艺术家而言,今天要面对的挑战是如何不在滚滚而来的图像洪流中被“淹没”。艺术家们必须在全球、区域及个人视角中进行自我平衡,对“他者”作品的研究会有所帮助,但前提是不能简单地屈服于某一种艺术语言,以避免取悦那些倾向于在全世界购买相同艺术风格作品的收藏家,他们收藏作品就像满世界地购买风格雷同的汽车、手提包和鞋子一样。中国艺术家可以在审视西方艺术家如何批判性看待世界的同时,学习并拓展其艺术创作的边界;而西方艺术家可以从中国艺术家这里学习如何与自身传统文化进行持续对话,由此可站上我们仍赖以立足的传统文化遗产的“肩膀”,为表达现代世界观提供新路径。
“2019跨越太平洋——中国艺术节”翰墨盛彩《百家绘中国》中美书画艺术交流巡展在旧金山太平洋传统博物馆举行。刘关关 摄中新社 记者:世界不同地区的传统艺术有自己独特风格和发展路径,随着“地球村”形成及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兴起,很多艺术经过融合而难分彼此,您如何看?
傅无为:未来我们须十分谨慎,因为“地球村”的扩张也蕴含着危险:难以想象人们走在杭州或巴黎、纽约或柏林,看到一模一样的商店,购买千篇一律的商品,参观如出一辙的建筑。因此,发展可能导致一个单调乏味的世界,而一个“村庄”的真正魅力源于其在食物、建筑及其他事物中对艺术和文化的独特表达。不过,当代艺术最令人信服的成就正是解决这些问题。艺术家不断应对传统与挑战之间的张力,从中发现一些独特方式。例如来自中国美院的建筑师王澍在宁波博物馆的设计中,通过高度现代化的理念打造了一种国际化的建筑形式。建筑师重新利用当地村庄过去遗留的砖瓦,并以传统材料和施工方法建造,为可持续建筑树立了新榜样。如果时刻铭记自己来自何方,中国和西方的艺术家就能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达到最佳状态。(完)
受访者简介:
傅无为(Uwe Fleckner),德国艺术史学家,汉堡大学艺术史教授,瓦尔堡研究中心(汉堡)主任,卡尔·爱因斯坦和阿比·瓦尔堡全集联合编辑。2023年3月起任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院长。任汉堡大学颓废艺术研究中心创始人和主任,“图像载体——阿比·瓦尔堡的遗产和图像学的未来”国际研究网络的联合主任,曾在斯坦福大学和北京大学担任客座教授。主要研究领域包括现代法国和德国艺术以及艺术理论和政治肖像学。
【编辑:付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