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19 01:32:02 来源: sp20241119
从4月23日起,微博开展为期3个月的“体育饭圈生态治理”专项行动。5月15日,国家体育总局公开表态,坚决抵制畸形饭圈文化(粉丝文化的一种极端形式)侵蚀体育领域。此前,中国奥委会曾连续发文,呼吁社会各界尊重运动员个人权益,理性追星,避免不当言行,坚决杜绝饭圈乱象向体育领域蔓延。
种种饭圈乱象已让体育领域深受侵害,乒乓球项目更是成了“重灾区”,国乒主力队员樊振东、王楚钦不堪极端粉丝的骚扰、跟拍,多次在社交媒体上发声——“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希望大家能尊重彼此的隐私”。
若将时间回溯至2016年里约奥运会前后,畸形饭圈文化距离体育领域还很远。体育饭圈化到底何时起变得不可控?又在哪些领域严重影响到运动员的比赛、训练甚至日常生活?其中的原因、细节纷繁复杂,但并非无迹可寻。
多方抵制饭圈文化时间线
2021年9月
中国奥委会号召社会各界尊重运动员个人权益,理性追星,避免不当言行,坚决杜绝饭圈乱象向体育领域蔓延。
2023年11月
中国奥委会再度发文,表态坚决抵制饭圈乱象,对于那些浑水摸鱼、利益驱动的饭圈乱象,要保持足够的警惕。
2024年2月
中国乒协主席刘国梁明确表示,国乒队要自觉抵制饭圈文化,创造优良洁净的环境,全身心投入巴黎的备战。
2024年4月
国乒领队何潇重申,坚决抵制饭圈文化等外界干扰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团结一心、形成合力,集中精力备战奥运会。
2024年4月
多家互联网平台开展为期3个月的“体育饭圈生态治理”专项行动。微博针对恶意攻击、造谣侵权等7类行为进行治理。
2024年5月
国家体育总局表示,体育不应该、也不允许成为畸形饭圈文化继续滋生的“引线”和“温床”。解决这一问题刻不容缓。
溯源
2016年之前体育与饭圈保持距离
“我是XX的球迷。”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大部分人更习惯这样自我介绍。在他们看来,运动员对应的是体育迷(球迷、游泳迷、跳水迷、冰迷等),与饭圈有一定的区别。
身为丁宁球迷的卢宇泽至今还记得2015年现场观看乒超联赛时的情形,观赛人数不多,但体验很好。
卢宇泽喜欢上丁宁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丁宁的决赛失利让当时还在上初中的她印象颇深,并就此成为一名叮当(丁宁球迷的昵称)。彼时,国内赛事并不多,与运动员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卢宇泽首次见到丁宁是2015年的乒超联赛,她在妈妈的陪同下赴现场观赛。
据卢宇泽回忆,叮当可能是乒乓球圈最早的球迷群体之一,大家通过贴吧、QQ群沟通联络,2013年便陆续推出了球迷服、台历等周边,多为球迷会负责人自掏腰包、为爱发电。
当时的乒超联赛上座率并不高,主场甚至会向球迷免费赠票。即便售票,价格也很便宜,不仅能在上午观看运动员的训练,赛后也能近距离向运动员要签名、合影。“叮当”球迷会曾为丁宁举办生日会,丁宁主动提出,每一位球迷都能合影、拿到签名照。
从事体育新闻报道多年,在新京报记者的印象中,2016年以前,运动员与体育迷之间的距离、互动程度保持得“刚刚好”。每逢国字号队伍出征、载誉归来,在国家体育总局的运动员公寓外以及首都国际机场,也会有部分体育迷在场,但应援方式仅限于说一声加油或恭喜,最多送一束鲜花,求合影、签名的人都是少数。
为何后来体育迷与粉丝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甚至被归入饭圈,主因是运动员的破圈,而转折点就是2016年里约奥运会。
破圈
里约奥运千人接机多个项目受到热捧
2016年8月20日,在里约奥运会上斩获4金2银的中国乒乓球队载誉归来,近千名球迷聚集于首都机场T3航站楼国际到达口。为了维持现场秩序,机场方面安排了数十名安保人员,甚至封锁了部分电动扶梯,以确保国乒队员顺利抵达接送车辆。当队员们出现在国际到达口时,很多球迷一拥而上,不少队员在教练、安保人员的护送下,一路小跑着离开。
里约奥运会,张继科、马龙、丁宁、李晓霞等队员,甚至被球迷冠以“不懂球的胖子”之称的刘国梁都圈粉无数,这才有了难得一见的千人接机场面。在当届奥运会上,郎平、朱婷、吴敏霞、傅园慧、林丹、苏炳添等人都是各自项目的明星将帅,一时间受到外界热捧。
据新京报记者观察,在里约奥运会的前几年,无论是乒乓球还是女排、跳水、游泳等项目国家队回国,接机的球迷数量最多也就几十人,人少时还没有队员、记者数量多。
正是从里约奥运会开始,多个项目的运动员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支持者,喜欢运动员的不再是单纯的体育迷,原本对体育知之甚少的粉丝大量涌现,规模越来越大,更多的应援组织也应运而生。
刘敏成为宁泽涛粉丝的契机便是里约奥运会,她起初只是觉得宁泽涛的个人气质、外形条件好,成绩也比较出色。加入应援会后,刘敏很快成为负责人之一,并迎来最重要的一次应援活动:2017年天津全运会。
刘敏当时主要负责与票务公司联络,为应援会的粉丝集体购买门票,尽可能将所有的粉丝聚集在一起。应援会提前制作了大量应援周边,只要购票观赛,无论是不是应援会成员,都能领到基础款的礼包(贴纸、扇子等),应援会的粉丝领到的礼包更丰盛,部分经济条件好的粉丝还主动给应援会赞助经费。
在刘敏的印象中,当时的应援氛围还很和谐,年龄较大的粉丝制定大方向,年轻的粉丝也很遵守秩序。为了表达应援会的诚意,她们还向宁泽涛的队友、赛事工作人员和记者赠送部分纪念品和手写感谢信。
直至此时,大部分粉丝对运动员的应援还保持着理性,不同场合的秩序也尚未失控。
饭团
大粉控评引骂战,CP粉离谱操作影响观赛
体育破圈早有先行者。2004年雅典,刘翔破奥运会纪录夺得男子110米跨栏金牌,举国为之沸腾。在首都国际机场走下专机后,时年21岁的刘翔被媒体的“长枪短炮”包围。彼时,一脸青涩的他在简短接受采访后,瞅准空隙一溜小跑,轻松跨越停车场的矮护栏后,消失在接机媒体的视野中。
从雅典到北京,从伦敦到里约,十几年过去了,当年刘翔可以用他标志性的跨越动作躲过外界的干扰。但后来的运动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当运动员的粉丝基数、规模越来越大,有效的管理便越难实现。当恶意满满的言论失控之际,社交媒体上的撕裂感也越发不可收拾,向体育领域侵袭的饭圈文化,成了运动员难以跨越的“铁栏杆”。
最初,贴吧是体育迷的主要聚集地,大家通过发帖和评论,分享运动员的点滴,并加入不同的QQ群,组成各自的圈子。随着粉丝越聚越多,QQ群的形式得以保留,但发声的主阵地逐渐转移至微博,各大粉丝群体开始争夺话语主导权。
一位运动员一般不会只有一家应援会,在微博等社交平台上,不同应援会起初会为“谁是最权威的官方应援会”吵得面红耳赤,类似的争端后来发展至线下。举例来说,当运动员参加商业活动时,从到场的粉丝数量、易拉宝数量到周边的多样程度、应援气势,不同应援会会憋着劲一较高下。
如果说同一位运动员的不同应援会之间只是内部矛盾,那不同运动员的粉丝之间早已不是意气之争。
当某个饭团(粉丝团体)支持的运动员“遭受不公正待遇”时,大粉(有号召力、影响力的粉丝)会带头在社交媒体上控评(用统一文案控制评论画风和方向)、刷转发量,更有甚者会攻击其他运动员、裁判员、俱乐部、国家队甚至有关部门,进而演变成不同粉丝间的互撕谩骂。
也有粉丝“反其道而行之”,由于同时喜欢两位运动员,各种CP粉(CP为英文couple缩写,意为情侣或一对)组织应运而生,不仅在社交媒体上创建专门的账号,分享相关照片、视频,还会在各大评论区发表“洗脑式”言论,有的粉丝创作同人文(指包含CP元素的二次创作)广泛传播。
梦梦曾是一位乒乓球专业运动员,2013年的直通巴黎世乒赛首次关注到樊振东,成为“小胖”的球迷,过去十余年曾多次线下观赛。今年4月在中国澳门举行的国际乒联单打世界杯,梦梦再次赴现场观赛,场内外的部分饭圈乱象让她忍不住吐槽。
进入比赛场馆前,场外不乏国乒队员的CP粉,“领应援周边即认为该CP为真”的宣传口号让梦梦十分不适。场内粉丝的部分不文明行为,也让梦梦非常无奈,运动员发球时有加油声干扰比赛,固定位置的闪光灯不时出现且多次劝阻无效,不同粉丝间为争加油声高低进而出现争吵、谩骂甚至攻击运动员的情况。
对于“社交媒体的集体留言转发、刷评论区”的行为,梦梦非常不解,这让她感觉体育圈变了味儿。面对CP粉的各种离谱操作,她更是深恶痛绝,“看球很多年,这两年的观赛体验越来越差。”
作为国乒队长马龙的球迷,宋雪宁曾有一段时间主动翻译国际乒联官网上有关马龙的文章,然后分享到社交媒体上,也曾到线下直播一些没有公开转播的马龙比赛,她想以类似的方式支持运动员。而面对如今社交媒体上的刷量控评、恶意攻击、互撕谩骂,她只能无奈地表示,“太过疯狂,不知为何演变成这样?”
幕后
“黄牛”出售个人信息,代拍侵犯运动员隐私
“出XX出发、到达hb(航班缩写)。”在微博“国内航班”的超话内,售卖、求购运动员航班信息的情况并不少见。
在“追星代拍周边中转”的超话内,“接XX到达dp(代拍缩写),可fo(直拍英文缩写)可视频”等信息也不在少数,有人会注明代拍的相机型号,配上以往拍摄的图库、视频截图,甚至还会为不同的视频画面附上具体的文字说明。
在丁宁退役前,卢宇泽也曾多次参与接送机,用自带的相机为丁宁拍照,“当时会有人给我私信,问照片卖不卖,我心想这有啥可卖的,也没搭理过。”作为球迷,卢宇泽不知道也想不通这背后的隐情。
事实上,从出售运动员航班信息开始,一条完整的利益链便已形成。
前些年,“黄牛”会公开售卖运动员的身份证、手机号信息,部分软件可以通过以上信息查询到已订航班或高铁。即使运动员开启“行程保护”功能,“黄牛”也能通过内部渠道查询到具体行程,转而售卖航班、高铁信息。运动员身份、航班信息的售价有的几十元,有的上百元,其中也有“假黄牛”浑水摸鱼,收钱后直接玩消失。
作为体育圈资深粉丝,吴可昕告诉新京报记者,代拍也是类似的“盈利模式”。获得运动员行程信息后,不论是机场、酒店,还是训练场所、比赛场馆外,只要是能拍到运动员的地方,代拍者会先拍摄照片或视频,然后将素材打码或模糊化处理,紧接着迅速发布到社交媒体上,公开叫卖。
求购者中既有粉丝,也有自媒体、营销号,照片既可打包售卖,也可根据预览图自行挑选,甚至能够独家售卖(代拍不再转卖他人),视频则根据长度、质量、角度等因素定价。代拍的整体价格并不固定,一次接机的照片打包售卖大概在两三百元,如果有CP同框,价格可能会高出不止一倍。
链条
运动员签名照15元起 营销号私自做周边赚打赏
早在2021年10月,中国奥委会曾发表声明,提到个别粉丝在机场等公共场合出现拉扯、推挤运动员的过激行为。樊振东、王楚钦等运动员也曾多次发文,谈及跟拍、代拍等饭圈不良风气,呼吁大家尊重彼此的隐私,保持距离。
以樊振东的遭遇为例,其身份证号曾被恶意传播、行程信息被泄露,名下手机号收到骚扰谩骂信息,还多次遇到跟机、代拍等严重侵犯隐私行为,甚至有人非法侵入其酒店房间。以上饭圈陋习甚至违法行为,有的是个人极端行为,也有个别自媒体、营销号为赚钱故意为之。
宋雪宁称,自己在线下见到运动员时,能够冷静地保持距离,但确实有很多疯狂的球迷做不到这点,也多次见到过跟车、追车等行为。
其实,在机场等公共场合做出拉扯、推挤运动员等过激行为的也不全是粉丝。吴可昕透露,跟拍、代拍拉扯、推挤运动员是为了好的拍摄角度,还有人是为了索要签名而不管不顾,不管签在什么地方,都能拿出去售卖。
新京报记者在某二手交易平台上查询某些运动员的关键词,售卖商品大多是签名物品,亲笔签名照的价格从15元到100多元不等,签名球拍售价大多在200元至1000元,天价签名球拍则高达数万元。有商家特意注明:“所售均为明星本人签名,可随意对比官方字迹,笔迹可用酒精擦拭。”该商家还做出了“保真”承诺:“本人娱乐传媒公司工作,经常参与明星见面会、商业代言等活动,工作关系拿到的,绝对保真。”
此外,部分自媒体、营销号的赚钱模式更是五花八门。通过代拍购买照片,通过画师购买Q版画像(漫画的变形夸张形式,特点是头大眼睛大),既可以在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吸引流量、增加粉丝,也会制作成钥匙扣、台历等周边售卖,价格大多在几十元至近百元。有的自媒体还会在接机、比赛现场等场合直播并接受打赏,而直播账号的橱窗内基本都是自制的周边,部分周边的售出数量可以达到上千件。
建言
对易受侵害运动员引入“私人订制”保护机制
当越来越多的运动员破圈,很多运动项目的关注度得到明显提升。从某种角度讲,这确实有利于项目的整体发展,但畸形饭圈文化的侵蚀也不可忽视。
宋雪宁记得,某次乒乓球全锦赛线下观赛时,她看到很多国家二队甚至省队的队员都拥有了球迷组织,会给现场观众免费发放应援手幅等周边,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更多观众支持她们喜欢的运动员,这是好的一面。
至于愈演愈烈的饭圈乱象,宋雪宁认为,从运动员的发声到媒体的引导,都非常重要,如果条件允许,应援会的建制、运行也应得到规范化管理,“球迷就是球迷,希望给运动员自由空间,专注于赛场。”
随着宁泽涛的退役,刘敏早已不是应援会负责人了。在她看来,前些年的体育饭圈行为,虽有线上非理性的应援行为,但起码大家在线下观赛时比较守规矩。刘敏认为,运动员的身份比较特殊,不太可能利用经纪团队、安保人员等维护行程安全、制止过激行为。她建议,是否可以根据运动员的粉丝规模大小,由国家队出面为运动员配备团队或者工作人员,在运动员出行时给予最低限度的保护?
“虽说很难杜绝粉丝跟拍、追车这种极端行为,但这种保护运动员的‘私人订制’,起码能在很大程度上起到隔离效果和震慑作用,以免让他们受到更多打扰和侵害,毕竟运动员是体育项目的核心资产。”刘敏补充说。
卢宇泽刚成为丁宁球迷时还是中学生,如今已走上工作岗位,集体观赛、办生日会等都是很美好的回忆,还在应援会内认识了很多朋友,正向反馈多到数不清。对于目前互撕谩骂、“大粉”带头攻击、花大价钱追星的行为,卢宇泽直言是“乌烟瘴气”,“不排除有的粉丝因年龄较小、被错误引导等因素,希望他们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能理性追星,一定要给运动员足够的空间。”
梦梦则更希望线下观赛氛围回归竞技体育的纯粹本质,“大家喜欢一个项目、一位运动员,主要目的应该是为生活增添乐趣和正能量,而不是在观赛时影响运动员的发挥,故意搬弄是非让舆论发酵,我们应该给予运动员更干净、舒适、安全的比赛环境。”
(除卢宇泽外,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徐邦印 【编辑:唐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