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1-21 15:30:15 来源: sp20241121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徐鹏远
发于2024.5.20总第114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午夜零点,日历已跳转了新的数字,但在横店,一天尚未结束。大大小小的饭馆里早就杯盘狼藉,有人东倒西歪地散去,有人呼朋唤友地才来;酒吧里空瓶成阵,墙上投影着一支支MV,年代各异的流行旋律接连响起,大部分时候无人在意,只有偶尔传出两声跑调的嘶吼时才会引来几许打量的目光;小卖铺还开着门,被烟酒饮料簇拥的老板低头盯着手机,拇指每隔几秒就会向上滑动一次;万盛南街的夜市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刻,炉灶旺盛,烟火升腾,重油重盐的味道飘散开来,经由嗅觉勾引着未眠的味蕾。
南江北岸的一家民宿也还灯火通明。这栋白色的别墅,一楼进门的左手边是服务台,房东百无聊赖地守在里面,身后的一个房间坐满了人,有的举着手机在直播,有的窝进沙发闭目小憩,有的则做完妆发后钻到一个帐篷式的简易更衣间里换掉身上宽松的睡衣和拖鞋。隔一段时间,地下一层会上来一两个人,随之屋里便有几人被叫下去。楼下是一片更加忙碌的景象:三台摄像机正在挪动到一个新的位置,两盏LED大灯调整着光线的角度,几个人一边做着清理一边将需要的物品摆到合适的位置上,三台监视器竖立放置,屏前散落着几包香烟和槟榔,四把帆布露营椅围拢在一旁,其中一把椅子里的人捧了一本写满分行文字的A4册子,用荧光笔勾画着各种标记符号。
这是一部80集竖屏短剧的摄制现场,剧组18个小时以前刚刚开机,已经在10公里外的一个影棚里拍了一整天,两个半小时以前才转场到这里。按照计划,全部的场景总共有14个,剩下的要在未来5天之内完成拍摄。导演催促着所有人加快动作,争取在凌晨两点左右收工,因为距离通告单上的下一个开工时间只有不到6个小时了,所有人清晨五点半就得再次出发,前往30公里外的下一个取景地。
唯一稍显放松的,只有现场的一位制片人。他躲在一个不碍事的角落里,对着手机上的网络教程,反复地将一条道具领巾缠在自己颈上练习打结。等到终于系出了一个满意的效果,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眼,打出一个十几秒的哈欠。“现在拍摄的部分都是50集以后的内容,已经过了观众的付费卡点,用不着我再盯得那么细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短剧火了,生活起飞了
在横店,类似节奏的剧组早已成为一种常态。从2023年开始,竖屏短剧以爆款之态刷新了中国网络视听格局,各路资本争相入局,全年累计备案剧集3574部,上线1125部,创造了373.9亿元的市场规模。其中,西安、郑州、横店脱颖为三大生产基地,最火爆的时期,仅横店一处每周就有60个剧组同时开机,以至于坊间戏称“横店变成了竖店”。进入今年以来,尽管由于市场淘汰、政策监管等多重原因,这股热潮有所降温,但风口远未消退,诸如横店仍然可以保持每周30个左右的剧组开工数量。
密集拍摄之下,对演员的需求量自然也急剧增加。据华夏文广传媒的短剧板块负责人陈烨估算,即使不将群演包括在内,全国范围内目前也有近10万人在从事短剧表演,然而对于月均上百部的产量而言,这一规模还是无法满足供给,尤其是一些作品履历丰富的演员,各个制片方都在争抢,经常没有档期。“虽然除了少数几个头部演员,绝大部分短剧演员还没有所谓的粉丝群体,并不能对整个项目形成保障,但因为短剧拍摄没有时间去调整表演,所以拍过很多作品甚至爆款的演员更可控,风险性会相对降低。”
李贺研就是一位频繁穿梭在各个剧组之间的演员。这部80集的短剧是他4月份的第四个戏了,开机前一天他还在象山的上一个组里,杀青之后连夜赶到了横店。最近这半年多,他几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节奏,每个月只能休息三五天,最忙的时候一天跑两个组,经常只睡两三个小时。“熬是真熬,但每个月收入2万以上,比上班强。”
但去年8月之前,李贺研的生活还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出生在东北的他,做过小学体育老师、高尔夫教练,也自己开店做过餐饮生意。2020年底,他把经营艰难的饭馆兑了出去,来到横店办了一张“演员通行证”,做起群演。第一场戏演一个死尸,人群忙乱之中,右手被狠狠踩了一脚,皮开肉绽,疤痕直到现在还清晰可见。即便如此,他一个月也只能挣到两三千块钱,交完房租,勉强刚够吃喝。第二年稍微好了一点,可以接到300~500元/天的戏,最多的一个月赚了八千多。
转折出现在去年的上半年。因为外形酷似包贝尔,他在一部电影中获得了替身的机会,并由此结识了包贝尔,一连拿到三份演出合约,开始在横店的圈子里小有名气。再后来,一个短剧剧组以包贝尔在电影《大人物》里饰演的赵泰为角色模板寻找演员,主动联系到了他。从那之后,用他的话说,生活终于“起飞了”。
“恰好撞上了。短剧火了,很多都想找有特点的演员,我就是那种有特点的。我几乎没演过好人,但他们说我是一个把反派推翻的人,因为我看起来不坏,还有点可爱有点喜庆,既讨喜又招恨。”进入短剧领域以来,李贺研的收入发生了明显的增长,现在他接戏的价格平均每天2000元,偶尔还有每天5000元的时候。不久前,他刚贷款买了一辆车,接下来两三年如果能够继续维持这个水平,他考虑再在横店买套房,真正安定下来——“当然要看房价能不能跌到七千左右,跌不到的话我就不买,钱攒着存银行吃利息”。
实际上,在短剧演员群体中,李贺研的收入只能算中等,毕竟他所扮演的都是配角。即便是最普通的演员,只要能担纲男一女一,片酬空间便会更加可观。陈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主演的常规价格集中在3000~4000元/天,根据男频女频的题材有所浮动,“男频戏的男演员高一点,女频戏的女演员高一点”,有过一两部大爆款作品的则会涨至7000~8000元/天,一部戏总共约4万到5万。“再有就是少数几个头部了,他们要价会到一两万,还会挑剧本、限时长,但这样的演员在整个行业里不超过10个人。”
现阶段,李贺研对自己倒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保持稳定,不走下坡路就行。但在长远的期待中,他当然希望能达到每天8000到10000元的水平。“混到那种境地,我在这个行业差不多就OK了。”他说。
除了蛋糕,还有机会
从群演跨入短剧,与李贺研轨迹相似的人,在横店并不鲜见。
2016年,在新疆喀什做外墙防水的宋伟来到了横店。过去的七年里,他一直在各种影视剧组里从事着群演和前景的工作,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最难的时候,只能住在一套200元月租的房间里,一年买不了一次衣服。为了省钱,每逢有戏可拍,他总要从剧组多拿两份盒饭带回家。
去年9月,他开始涉足短剧拍摄。得益于多年打拼积累的资源和经验,他在短剧中升级成了特约演员,扮演的人物有名有姓有台词。尽管每次戏份不多,充其量不过三四场,但每个月都能接到五六个角色,片酬单价也随之上涨。春节之后的这段时间,他的月收入一直稳定在八九千的水平。
“现在我每次出门都会去吃个羊肉面,三十多块钱的。当群演的时候一个月才挣一两千块钱,现在每个月的花销都不止这个数。更不用提新疆的时候了,不是一个档次,这里一个月的收入够那边半年的。”说起如今的生活,宋伟的神情中流露着一丝满足。
受制于投资成本、生产周期,以及考虑到播出形态、盈利模式和市场需求的具体情况,短剧并不会对从业者提出太高要求,只要是符合一定条件的演员,就有可能在这里分享到一块红利的蛋糕。
“我经常跟演员开玩笑,你们在这边拿三四千块钱,要是做横屏剧,我连五百块钱都不愿意给你。”陈烨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在转为幕后之前,做了许多年演员。如今他在短剧片场监制时,心里总会隐隐有一种难过的感觉:“我看到这些演员,明明知道他演得不对,但在短剧里边却是没问题的。与此同时,他们的收入反而是普通横屏演员奋斗十几二十年才能拿到的水平。”
除了像李贺研和宋伟这样半路出家的演员,横店还有一个庞大的演员群体是接受过表演专业科班教育的。只不过,他们基本都来自于民办的二本、三本类院校,或者一些社会性的表演培训机构,在竞争激烈的演艺行业缺乏优势。传统影视领域里,他们通常很难获得合适的机会,只能从最底层做起,出头的概率微乎其微。而就短剧而言,其专业基础则成为了一种相对优质的起点。“如果外形也不错,还能演个男一女一,但大戏里最多就是个站桩的小特约。”画龙点睛经纪公司的负责人李乐怡说。
借助这一跳板,一些新人的确正在向娱乐圈迈出进击的脚步。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是锦超与丞磊:前者凭借《长公主在上》《东栏雪》等作品走红后,参加了近期的知名综艺《无限超越班2》,多次登上热搜,后者通过《进击的皇后》《虚颜》出圈,已在《云之羽》《颜心记》两部长片剧集中出演男二,并在待播的40集古装爱情剧《锦月如歌》中晋升为男主。
辽宁传媒学院毕业的刘金妍也正在尝试着复制这样一种成功路径。几年前,还在学校的她就在一些横屏剧集中闯荡过,无奈来来去去都没能得到一个拿得出手的角色。后来,她去杭州做了一名平面模特,并与瑞丽签订了经纪合约。但时间一长,她便厌倦了,内心所向往的依然是在影视荧幕上崭露头角。于是,去年她辞去了模特的工作,重新回到横店,开始参与短剧的拍摄。
“很多人觉得短剧就是来挣一个快钱,而我是把它当作一个工作、一个作品认真对待的,而且我觉得我确实是一直在不断进步的。像我这种小演员肯定是短剧的机会比较多,长剧当然希望能找机会去拍,但那边的竞争一定会比这边大得多。”
刘金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单从经济角度来看,她现在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收入完全比不上做模特那会儿,但是只要能站在幕前,她已经觉得很幸福了。“目前为止,我的想法就是希望我能一辈子做一个幕前工作者。”
窘困仍旧存在
走在横店的大街小巷,红木、磁业和影视是最常映入眼帘的三个关键词。但不同于前两者硬邦邦的实业感,影视在很多时候的出现总是多了几分浪漫。正是因为这种别样的色彩,超过本地人口一倍多的外乡人汇聚到了这座城区面积不到20平方公里的地方,为着一个彼此相似的梦——做演员、当明星。
短剧的兴起,无疑为这把梦想之火再添了一把柴。尤其当“横店群演紧缺”成为热搜条目、“退休公务员演短剧日入千元”的新闻传遍网络,更给了很多人别样的希望和诱惑。
在一些特别时段,横店的群演确实出现过短缺局面。1月9日,浙江横店影视剧组服务有限公司、东阳市横店影视服务有限公司就发布了一则通知,将春节前后40天的群演基础报酬上涨10%,调整为180元/10小时,借此吸引更多的群演留守横店。3月的第一周,横店的年轻群演依然存在约四成缺口,于是,3月3日,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决定,在原本每周三、五之外临时增加周一下午办理“演员通行证”;5日,《告剧组通知书》发布,群演费用在未来两个月里提高到了120元/8小时;25日,公会又宣布取消“演员通行证”的预约,相关需求可在窗口直接办理。
然而这不意味着一种常态,在阶段性的短缺之外,13万注册、近万常驻的横店群演数量基本可以满足日常的剧组需求。
在公会演员服务部,《中国新闻周刊》见到了一位柯姓的群演。四天之前,他刚刚办理了“演员通行证”:“我是看抖音上说这边短剧非常火,缺演员,我就来了。结果一个戏还没报上。我都想走了。”
另有两位群演也表示,自己快一周没报上戏了,其中一位称,除去生活费和420元的房租,自己上个月只挣了500元,接下来一周如果还无工可出的话,这个月进账都没有,将将保本。“没事做啊,我要去找点手工活做了。”
不过,不同于柯姓群演,这两位已在横店混迹多年了。对老横漂来说,接戏渠道其实不止公会一条,一些私人的“群头儿”也会在朋友圈或者自建的群里发布组讯,这类戏通常被称作“现金戏”,劳务在当天或次日发放,比公会每月5日和20日的统一打款更解燃眉之急。而且公会还定期组织考试,普通群演可以由此升级成为前景、特约,接戏价格会有相应增长。所以一部分群演的窘困并不完全是市场的拥挤所导致,干一天躺三天的大有人在,李贺研就记得,在他刚来横店的时候,一个大哥便对他说过:“你知道来横店都是什么人吗?尽是像我这种混吃等死的。”而事实上,那位宣称要找点手工活做的群演,在带着记者找到一家作坊询问了报酬之后,忍不住地也迟疑了一句:“干这个就没办法玩手机了,两只手都占住了。”柯姓群演向《中国新闻周刊》展示了其所在的群演微信群,里面有两百多号人,每天被剧组招募走的也就十几二十个,而这样的群,公会一共建了16个。
漂在横店,为了快乐和自由
当然,也有人是为了单纯的爱好来到横店的,并且坚定地守候在这里。比如55岁的陈锋。
年轻时,陈锋当过兵,跟着部队参演过一部名为《西天流星》的电视剧,喜欢上了拍戏。退伍以后,他到北京做起了皮具批发生意,慢慢认识一些人,参加了不少电视台的节目录制,偶尔也跑过几个剧组。在短剧方才兴起的2018年,他就拍过一部《十二生肖》,属于最早接触到这种影视形态的一批人。
四年前,他关掉了线下的铺面,只身来了横店:“做生意做累了,感觉人生老是想着赚钱也没什么意思,我想体验一下另外的一种生活。”去年起,他开始在短剧中从事特约演出,每个月能接到5~8个戏约。但因为片酬单价只有几百元,挣得并不太多。好在皮具生意没有完全放下,还在网上断断续续地经营着,早年的积蓄也足够维持家里的生活,而且女儿已经大学毕业,经济独立,不再需要他来负担。
“我没有任何生活压力,要不然的话这条路很难走。如果不是前面几十年做生意,我觉得我也不会选择做演员的。”陈锋说,他现在是一种非常自由的状态,拍戏的时候就尽情享受表演的快乐,想家了就随时回去:“像我这种情况,只要我的身体不出现问题,80岁我也能跑戏。一旦这条路真的是不行了,或者哪一天累了,我就回河南老家去。”
武汉姑娘张语棠的情况与陈锋相似。她是护理专业出身,做过几年服装批发,最好的时候月收入几十万,后来改做娱乐主播,一个月也有十几万到手,赶上打赏丰厚,甚至能超过百万。但在看过一些短剧之后,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去试试做个演员。
和张语棠的见面,约在当地的一家短剧制作公司龙娱影视。她是开着车前来赴约的,牌照是鄂字头,两个月前就是这台车载着她来到的横店。她说,过去一段时间里,自己所有的花销都是在吃老本,从前做生意和直播的积累给了她在横店打拼的一份底气和保障。不过就算没有这些,她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从小她就对表演有着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家里人反对,她也许会去读一门艺术类专业。
“其实我来这边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多结识一些朋友。以前做生意很辛苦,每个星期五下午5点上火车,睡12个小时到广州打货,星期天下午5点再坐睡12个小时卧铺回武汉,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后来做主播天天见不到太阳,晚上直播,下播就睡觉,睡到下午醒了继续直播,独来独往。但在这里大家都可以互相交流,在片场玩玩闹闹可开心了。”
几天前,她刚和龙娱影视合作了一部作品,出演其中的女三,一个性格飒爽的师姐。这是她第一次饰演具体的角色,也是第一次参与短剧。她非常喜欢短剧的拍摄,一方面觉得可以从中获得更好的机会和更快速的成长,另一方面也比较自由,不像跟组长剧,大部分时间都被白白浪费掉了:“跟组的时间是固定的,你要跟着人家最早出工的人出工、等着最晚收工的人收工,一直在里面待着,哪怕生病了也得去,但是不一定会有你的戏。”
采访结束的时候,她要赶去另一家公司见组,很快她的第二部短剧就要开机了。现阶段,她想在这个领域里继续扎根,多演一点不同类型的角色,好好打磨自己的演技,争取早日接到女主的邀请,然后再试着一点点往上爬。
“向上攀爬是很难的,短剧是一个很好的助力。”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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